优酷热播的《凡人修仙传》不仅仅是网络文学大IP的成功跨界影视圈,更应该被看做是当下网络文化流行的一个隐喻文本。作为 “凡人流” 修仙作品的代表作,《凡人》中的主角韩立从一位毫无背景与资质的"伪灵根"少年,一路谨小慎微,独善其身,又不乏关键时刻狭义相助,最终凭借凡人之身踏上了修仙之路。这其中的“凡”与“不凡”恰恰体现了当下草根诉求与传奇叙事的混合特质。
当我们目光转向更广阔的网络文化景观时,《凡人》所代表的网络文学、网络游戏和网络影视剧精准地抓住了凡与不凡的圭臬。这两者辩证关系是网络文化当下成功与否的关键之一。而且网文、网游和网剧组成的中国文化出海“新三样”正将这种凡人叙事和凡人美学送达全球各地。《凡人》在Netflix同步播出,在Youtube的优酷专属频道获得24万次观看和超四百条评论(数据截止到8月初)正说明了这一点。它恰如其分地捕捉并传递了数字时代全球平民渴望“升级+逆袭”的集体无意识,成为网络文化从边缘走向中心的一个绝佳隐喻。
凡字诀
不同于好莱坞超级英雄的“含着金汤匙”模式,以《凡人修仙传》为代表的这些网络文化往往选择是“向下扎根”、“向上生长”,主题聚焦凡人,凡事与尘世纠葛。韩立就是一介凡夫,其首师墨居仁亦如此。剧中开头韩立就是一个偏僻山村的穷小子,要进“七玄门”之前践行的白面烙饼,都是借来的。其后他跟着师傅学艺,潜进墨家寻宝,拜入黄枫谷筑基,都小心翼翼,因为眼界不宽,身家不厚,修仙之路处处战战兢兢。类似的玄幻小说《仙逆》《百炼成仙》《紫府仙缘》《一念永恒》等莫不如此;而与上述小说同名的动漫更非简单的“打怪升级”,而是反射凡人现实的棱镜:韩立等的“苟活之道”活脱脱是网络社畜的生存指南。
不仅仅是突出身份贫寒,资质平平,许多网文、网剧、网游更强调角色的经历、情感、场景和友朋的亲民性和大众口味。《凡人》中韩立两位挚友张铁和厉飞雨“边缘少年”的经历无需多言。《雪中悍刀行》中张若昀主演的徐凤年虽身为北椋世子,却混迹市井,和自己的马夫老黄苦中作乐,连武道极致的王仙芝也是出身卑微,偷学武功,代表“凡人修仙”的另一种可能。《长相思》中最让人亲近的还是杨紫扮演的“玟小六”在清水镇的普通医师生活和朴素情愫,而清水镇的实景搭建与人间烟火气的质感让同类神话剧中过于绚烂的AI特效相形见绌。红遍海内外的3A游戏《黑神话:悟空》独辟蹊径,以普通“天命人”花果山小猴子为主角,拿着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柳木棍踏上真相之途。
“你我皆凡人”。“凡字诀”的精髓就在于“以凡共情”。凡人身份与故事的建构和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提出的网络"参与式文化"(participatory culture)形成了某种奇妙的互文同构。在网络亚文化群体中“凡人”粉丝们把“谨慎”刻进DNA的“韩老魔”修仙真诀转换成“稳字当头”的生存哲学;把小说中夺宝前都算计风险,种药、炼丹、制符、打坐看做是职场勾心斗角、重复劳动的影射;而B站的桥段改编、贴吧讨论以及微博热议将文学形象转变成了一种文化模因。海外wuxiaworld.com论坛上“科普专区”、Reddit社交新闻网站以及Quora问答平台上讨论中国网文、网游和网剧的热度和参与度也彰显了共情和二创的巨大生命力。
仙字诀
反凡为不凡,不凡遂追仙。网络文化很重要的特征就是“网感”,而这不仅是指形式上的短小浓缩,竖屏观看,偏口语化等,更多是内容和情感的“爽感”。那这人世间最大的“爽”莫过于得道升天,凡人成仙。这也是几乎所有网文、网游、网剧的母题与内核,只是有诸多奇妙的“活动变形记”罢了。《凡人》韩立一心求大道;其导演杨阳数年前的网剧《将夜》中主角宁缺虽为边军小卒,但求的是帝王救世之术;《长相思》最终也是让玟小六成为了皓翎国王姬;爆款短剧《无双》更将主角从外卖员、保安逆转为豪门继承人,一步登天。“凡与不凡”的宇宙尽头是成仙成魔、称帝称后,哪怕用藕节、荷叶和莲花等凡物重生后的“哪吒”也需要修仙才能为敖丙重塑肉身。
凡与不凡的纠缠与相互成就是整个网络文化的“初心”,也决定了其巨大的戏剧张力,这种“爽感”具体体现在叙事,特效和视听语言上。追求强反转、快节奏、标签人物以及极高的情绪价值是最有效的叙事视听密码。特效奇观则是叙事之上的视听冲击。这次热播的真人版《凡人》被网友评论最多就是“实景拍摄与电影级特效完美融合”,第一集以韩立在乱星海狩猎六级结丹妖兽做引,吸粉无数,仙气十足。奇观表达和传奇叙事只是这些网络文化的表层特征,而背后则是市场竞争体制下的升级打怪模式,终极则是“凡夫俗子”寻求的情感补偿机制。毕竟我们这些凡人们渴望看到自己的镜像能够在某个平行宇宙中突破阶层固化,实现人生跃迁,修仙以求圆满。
逆袭、入赘、修仙、夺位、称霸、乃至跨级升职都是凡与不凡高低配的范式变化。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不变真理。中国微短剧出海的龙头ReelShort平台上充斥着这种作品,The Double Life of My Billionaire Husband(《亿万富豪的双面人生》)、Fated to My Forbidden Alpha(《命中禁忌Alpha》)等都是灰姑娘+霸总+欧美文化的套路。这和国人爱看的《苍兰诀》中小兰花和大恶魔的故事如出一辙。近日,网络还彪出了《特朗普爱上了在白宫当保洁的我》这样荒唐又吸睛的标题,虽然这部短剧最后被证明是子虚乌有,但这种路数实在是霸气侧漏。
走火入魔
霸气多了难免胀气、泄气。反讽的是,这些个凡人网文、网剧无一不在自我警惕:修仙成道尊崇的是循序渐进,机缘巧合,切忌用力过猛,过犹不及,否则轻则走火入魔,重则被反噬,甚至被夺舍,这也是《凡人》中相伴韩立左右的一生阴影,当然也是他入道的契机。
既然当下的网络文化都绕不过凡与不凡的“初心设计”,很多作品把这两者之间的辩证关系变成一厢情愿的夸大夸张,天平往往倾向于“不凡”这边,因为最终观众需要的效果是“爽感”,情节、节奏、人物甚至选角就容易被流量绑架。韩立就靠捡到的小绿瓶这一“金手指”在修仙界立足,让人难免觉得有些不劳而获,过于“爽爆”;而这背后是网络文化生态中的数字技术(平台算法、传播渠道)扮演着现代版"修仙法宝"的角色。很多粗制滥造的网络作品中的“凡”蜕变成“泛”,更严重的是俗,滥,浅,烂梗无数。现实主义关怀和人性温暖缺失,观众的审美疲劳加剧。
以凡人为代表的网络文化的特征之一是对传统精英文化的祛魅,但在新的“造神”和“修仙”的过程中,它反而破坏了预设的文化民主化运动。美国政治学家乔迪·迪恩(Jodi Dean)在其新书中提出了全球“新封建主义”(neofeudalism)的概念:在新的“领主与农民”的关系中,不仅是技术,文化也在世界各地制造不同类型的看似平等,实则剥削的不自由形态。这就是所谓的“凡人”陷阱。当我们的作品把目光和笔触聚集到非正式的、真正的无酬或低薪的劳动者,比如拾荒者、搬运工、保姆、外卖骑手等(比如《我是余欢水》《逆行人生》《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中的外卖员;日韩电影《小偷家族》和《寄生虫》中的临时工,而非那种哗众取宠、凭空捏造的《特朗普爱上了在白宫当保洁的我》),抑或是古装和仙侠剧中的贩夫皂隶,再看他们如何“低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的状态,这也许比“逆袭”的伪神话更持久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