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资讯 电影 十年了,该给这部电影平反了

十年了,该给这部电影平反了

刺客聂隐娘》上映十周年了,重新审视这部电影很有必要。


《刺客聂隐娘》(2015)

在它问世的2015年,影片在国际上取得了比较大的成功,各种年度评选都有它的名字,也为侯孝贤赢得了戛纳导演奖。


但实话实说,它在国内的反响却比较一般,票房狂扑,甚至被很多非艺术电影的受众说成是「诈骗」。

今天再来说这部电影,意气之争可以先抛开了。

理解《刺客聂隐娘》的深层结构,必须先理解它创作过程中的一个核心方法论,也就是编剧谢海盟说的「冰山理论」。


谢海盟说,片中角色均有一个完整、细致、逻辑自洽的世界,但最终呈现在银幕上的,仅仅是冰山浮于水面的一角。还有一个比喻是,存在一头完整的花豹,策略性地用枝叶将其遮蔽,确保观众只能看到局部的豹之一隅。这种管中窥豹的视角,并不会损害豹的真实感。

这一理论最关键的体现,在于影片放弃了对道姑与嘉诚公主乃孪生姊妹这一核心设定的强调。


在剧本的早期构思中,这段被删除的背景故事是全片道德冲突的基石。她们虽有血缘之亲,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嘉诚公主务实而富于政治手腕,主张通过权力平衡来维系藩镇稳定;而道姑嘉信则是一位绝对的理想主义者,坚信「杀一独夫可救千百人」,试图以刺杀手段根除祸乱。

剧本中曾设计了一场关键的夜戏,让这对姊妹就「是否应刺杀田季安」展开激烈辩论,这场戏本来是故事的哲学与伦理支点。


然而,侯孝贤选择删除了这些能清晰解释人物动机的场景。他给出的理由很简单,感觉这些戏「不好」,从他一贯的审美倾向出发,他不喜欢过于直白的说教和解释,倾向于让意义在含蓄与留白中自然浮现。

这一关键的剪辑决策,直接导致了影片叙事的晦涩难懂,却也让影片从一部有着清晰动机的政治历史剧,转向了一部纯粹的、诗意的心理肖像画。


通过剥离外在的政治与道德框架,侯孝贤迫使观众放弃对情节逻辑的依赖,转而通过聂隐娘沉默的凝视与迟疑的脚步,去直接感受其内心的挣扎。叙事被献祭给了氛围,情节让位给了意境,电影也就从散文变成了诗。

侯孝贤一贯追求的写实主义,在本片中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他不追求客观的精准复刻,要的是一种高度主观化的直觉判断,即一种「像不像」或「真不真」的内在感受。

这种写实观的核心在于捕捉一种「状态」,尤其是在演员身上。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侯孝贤的工作方法是,只提供情境而非剧本,从不排练,允许甚至鼓励演员在现场生发出自己的台词和动作。


饰演田元氏的周韵有一个例子。一场戏中,剧本写到田季安劈完东西就走了,但侯孝贤并未喊停,而是继续拍摄。周韵在无指令的情况下,极为自然地坐下,收拾残局,完全进入了「这是她家」的状态。这就是侯孝贤要的真实感。


这种对「状态」的极致追求,与前述的「冰山理论」形成了直接的因果关联。那座不可见的叙事冰山,正是实现侯孝贤式写实主义的必要前提。

演员之所以能在现场达到一种全然沉浸的「真实状态」,正是因为导演和创作团队为他们提供了足够丰厚的人物历史、动机与情感联系,即便这些信息从未通过台词明确道出。

影片之所以让侯孝贤感觉「真」,恰恰因为它所有可见的行动都植根于一个巨大、连贯但不可见的内在世界。观众在情节理解上的困惑,可以说是为了换取演员表演上的真实感而付出的代价。


侯孝贤作品的美学风格,经历了一个清晰的演变轨迹。

在前期的《童年往事》《戏梦人生》里,他以极端的静态长镜头闻名于世,摄影机仿佛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和观察对象保持着克制的距离。


《童年往事》(1985)

然而,到了《好男好女》,侯孝贤的风格发生了决定性的断裂。摄影机开始大量移动,一种新的动态美学就此诞生。


《好男好女》(1995)

随后的《海上花》将这种流动性推向极致,摄影机如幽灵般在封闭空间内漂移,营造出梦幻而压抑的氛围。


《海上花》(1998)

《刺客聂隐娘》则是这两种模式的融合。一方面,影片呈现了大量固定镜头,尤其是在描绘自然风光时,参考对象似乎是某些古典山水画作,充满静谧的力量。


另一方面,在室内场景中,摄影机则恢复了《海上花》式的流动性,以极其缓慢、几乎不可察觉的节奏平移或推进,穿过层层叠叠的纱帘与帷幔,营造出一种既是窥视又充满心理暗示的视觉体验。


影片选择了接近学院画幅比例的1.41(因为不需要音轨),而非武侠片惯用的宽银幕。侯孝贤像是主动放弃了史诗般的宏大感,转而创造出一种情感与物理上的幽闭感和禁锢感,并强调了画面的垂直构图,与中国传统卷轴画的视觉经验相呼应。

影片中唯一一次切换至宽银幕,是在嘉诚公主讲述「青鸾舞镜」的闪回段落,出现了短暂的画幅扩张,象征着对一个更自由、更开阔的过往时空的追忆。


这种独特的镜头语言,其内在逻辑与影片主角聂隐娘的意识状态高度统一。

摄影机的运动或静止本身,成为了聂隐娘心境的外化。那些长时间静止的风景镜头,精准地再现了她作为刺客长时间潜伏、静默观察的心理状态。观众被迫进入与她相同的等待与凝视之中。


而当摄影机在内景中如水银般流动,穿行于光影与纱幔之间时,它又化身为聂隐娘鬼魅般的身影,模拟着她悄无声息的潜行与窥探。

因此,摄影机不再是一个客观的记录工具,而成为了主角主观视角的延伸。观众被直接置于「刺客的凝视」之中,以她的耐心、警觉与疏离,去体验那个危机四伏的世界。


至于电影拍唐朝,但为什么又故意避开了盛唐的辉煌与核心叙事,转而将焦点对准安史之乱数十年后一个偏远的藩镇。这一选择本身,或许是体现了侯孝贤对边缘的、偶然的事件远胜于重大历史事件的关注。

用他的话说,这是一种从边缘看待中国的方式,一种台湾独有的视角。影片中魏博作为一个半自治、胡汉文化混杂的边陲地带,无疑可以被解读为对台湾自身复杂历史地位及其与大陆关系的一种隐喻。


影片最激进的颠覆在于,它将戏剧的核心从「行动」转向了「不行动」。

整部电影的张力并非来自惊心动魄的刺杀过程,而是源于聂隐娘最终选择「不杀」的内心挣扎。这场冲突完全是内在的、伦理的,与定义了武侠类型的外部物理冲突形成了根本性的对立。侯孝贤通过这种方式,将武侠片从一个关于快意恩仇的类型,改造为一个关于抉择与代价的哲学沉思。


而我想到了张艺谋《英雄》中,也有这么一场相似的对暴君的「不杀」。

通过对这两部作品的差异分析,能看出两位导演在政治观和艺术观上的本质差异。某种程度上,这些差异也是由他们成长背景所决定的。


《英雄》(2002)

《英雄》的政治哲学核心,是影片中反复申说的「天下」观。这一观念在影片中被建构成一种超越个人恩怨与国家界限的最高价值,为秦王嬴政以暴力统一六国提供了合法性辩护。

从伦理学的角度审视,这种「天下」观本质上是一种历史决定论,它宣称为了实现一个更宏大、更长远的和平目标,个体的牺牲与当下的苦难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是必要的代价。


影片通过刺客长空、残剑、飞雪、无名的层层转向,来论证这一理念的至高无上。这种叙事逻辑将秦王的统一事业描绘成一种「天道」的体现,是一种不可阻挡的历史必然性。

在此逻辑下,个人的道德情感(如为赵国和父亲复仇)必须让位于对「天下」这一集体福祉的追求。这种为了多数人的长远利益,而牺牲少数人或个体权利的论证方式,与功利主义伦理学的基本逻辑高度契合。


张艺谋当年面临的另一重争议是,他对这个伦理选择的复杂性视若未见。明明是一个充满争议的政治行为,被他简化为通往和平的唯一路径。影片虽然采用的是刺客视角,但我们更容易感受到,他更愿意代入的是秦王。

而刺客无名在他面对秦王的时候,他的个人身份与动机也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他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刺杀者,而是成为了一个政治理念的传递者和殉道者。


他决定「不杀」,并非出于对暴力的否定,而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政治选择。他根本没有悄然离去,而是坚持跑到秦始皇跟前循循善诱,向对方灌输一种仁政理念。换句话说,他的目的是用生命进行一次积极的政治干预、政治谏言。


如果说无名的转变是「入世」的,那么聂隐娘的转变则是「出世」的。她的整个心路历程,可以被看作是对道家核心概念「无为」的一次影像化实践。

《道德经》中所言的「无为」,并非无所作为,而是指顺应事物的自然本性,不强行干预,不妄自作为。聂隐娘最初作为刺客的身份,正是「有为」的体现——她的行动由师父的政治目的所驱动,是一种带有明确功利性,而且违背了自身情感的强制行为。


她的转变始于对这种「有为」状态的背离。当她因刺杀对象怀抱幼儿而不忍下手时,她的人性战胜了作为工具的「刺客」身份。这一刻,她开始从「为无为」,也就是有意识地去做「不该做」的事(杀戮),转向真正的「无为」。

她的行动不再服务于师父的政治议程,而是开始回应她所观察到的具体的人类处境,顺应自己内心的悲悯与仁恕。


老子哲学区分了「上德」与「下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意指最高境界的德行是自然而然、毫无目的的;而「下德无为而有以为」,则是指其「无为」背后仍有用心和原因。

聂隐娘正是从其师父所要求的「下德」走向了「上德」,也就是从作为政治工具的「无为」,变成发自本性的「无为」。她的「不杀」最终成为一种纯粹的、源于生命自觉的选择。


侯孝贤的电影,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将一个传奇故事转化为人的内心怎么自我净化的过程。

聂隐娘最终选择与磨镜少年一同归隐,是道家「不争」之德的体现。《道德经》说,智慧和胜利,并非通过直接的对抗与争夺获得,而是通过处下、不争的姿态达成。聂隐娘身处藩镇割据的政治漩涡中心,最终选择放弃争斗,将自己从权力的棋盘上移开。

她保护了田季安、瑚姬这样的个体,放弃了对政治格局的任何干预。这种「为而不争」的行为,使她摆脱了政治对人心的异化,获得了个人的自由与精神的安宁。


分析聂隐娘行为的另一个角度,是引入对自我有限性的反思。

道姑将聂隐娘训练成刺客,其信条是「杀一独夫以救千百人」。这是一种高度目的化的价值观,非黑即白的价值观。然而,当聂隐娘重返故土,她所面对的不再是一个符号化的「目标」,而是一个立体的、充满情感纠葛的真实世界。

她看到田季安作为藩主有其残暴和决断的一面,但同时他也是一个会在儿子床边玩耍的父亲,一个被朝堂纷争、后宫权谋所困的男人,更是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兄。这种复杂性打破了「非黑即白」的简单逻辑。


聂隐娘意识到,一个人的生死牵动着整个权力格局的稳定,甚至可能引发更大的动荡,殃及更多无辜。她无法简单地论证「杀」会比「不杀」带来更好的结果,这是对人类理性判断有限性的深刻体认。

她的师父斥责她「剑术已成,道心未坚」,正是因为她无法摒弃这些被视为弱点的人类情感。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正是这份情感让她超越了作为「杀人工具」的宿命,回归为一个完整的人。她最终的选择,是忠于自己内心的感受与判断,而不是冰冷的「天道」或政治指令。


侯孝贤表达过类似的意思,这部电影的现代性在于「一个刺客的觉醒,她认识到她不能杀任何人」。就好比在现代社会,我们不能因为任何政治或其他的理由去杀人。

从这个角度来看,聂隐娘的放弃,实际上是一种具有现代精神的反思:任何个体或组织,是否有权力基于自己的判断去决定他人的生死,并强行改变世界的走向?聂隐娘的答案是否定的。


她选择收刀,将选择权交还给命运本身,这也是一种对自身有限性的清醒认知。她认为自己无法全知全能地预见自己行为的后果必然是善的,并且质疑自己是否有做出裁决的权力。于是在看清了世界的复杂性后,聂隐娘审慎地选择了不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这个世界。

所以也可以比较笼统地说,侯孝贤和张艺谋的区别,就好比道家和法家的区别。


如果说《英雄》中的角色是为了未来而牺牲现在,那么聂隐娘则是为了守护现在的人性实在。她的英雄主义,在于她拒绝成为历史的工具。她的行动轨迹是一个不断从政治领域抽离的过程。

她最初被师父训练成一个旨在维护朝廷权力的政治武器。然而,她每一次的犹豫和动摇,都由非政治的、纯粹人性的场景所触发:与孩子玩耍的父亲、自己与田季安的童年回忆、田季安子女的脆弱无辜。

最终,她为了避免眼前的人伦悲剧,违背了任务的政治目标,并与代表着政治逻辑的师父决裂。因此,她的「不杀」,是在个人化的道德和非人化的政治之间,选择了前者。


「一个人,没有同类」,这是影片中最经典的一句台词。它不仅是聂隐娘孤独处境的写照,同样像是侯孝贤导演艺术生涯的独白。

他拍完这部电影后,因病停下脚步,用这样一部完全足以代表自身美学风格极致的作品,为导演生涯划下句点,这本身就充满了仪式感。


本文由网络整理 ©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上一篇
今年暑期档,为何很反常
下一篇
原创 四年前深度烧伤!徐真真宣布回归!

评论

评论已关闭

推荐阅读